文,孙未
1,
这是一个平常至极的周六早晨,在地球世界的某一个城市中,也许是上海、北京,也许是纽约、洛杉矶、伦敦、苏黎世、米兰、哥本哈根,或者任何一处群楼林立的居民区。窗户不算小,但是被建筑物割据的视野并不大。晨曦落在温暖的被衾上,一对恋人正从熟睡中醒来。
十五分钟后,他先起床,穿起搭在床头的衬衣,他顺手将她的连衣裙挂在椅背上,抻拉整齐。他还不熟悉这里,不方便为她直接挂进衣柜。
他去刷牙,洗手间的窗户外面似乎是晴天,走回卧室,天色又阴沉了。城市中的气候总是如此,变幻不定又温吞无奇,很少有让人产生惊喜与恐惧的极致天气。或者说,城市中的人们并不留意天气的变化,他们沉湎于人群中的生活,他人的欢呼与憎恶是这片建筑丛林中的烈日与暴雨,更多时候,这片丛林中只有嘈杂的雾气。
他穿上外套,低头吻了她暖热的面颊,被衾散发着湿润的气息。随后他匆匆离去,出门去买一盒避孕套。
楼下就有便利超市,去去就回,他只拿了手机,手表还留在床头柜上,她就听着滴答声等他回来。她开始有点困了,滴答声愈发大声,几乎有点震耳欲聋的意思。下楼去买一盒避孕套而已,将近一个小时,他还没有回来。
她拨打他的手机,手机关机了。
他就这样消失在这座城市里。
2,
我本人很不喜欢下楼购物,窝在书房里非常安宁,偶尔却也免不了屈服于断粮,夜里出门买一只面包。如果便利店断货,我便不得不步行到下一个十字路口。
然后很可能,在居住了二十年的街区附近,我再次陷入方向识别障碍。每一片高楼都如此相似,无论走过多少个十字路口,我都觉得依然身在原地,又觉得已经来到了地球的另一端。城市的路标和建筑物编号永远让我迷惑不解,在这些人流集聚的迷宫里,真挚的深情归于荒诞,美好的愿望终究白骨毕露。
更可怕的是新店轮换,新楼不断拔地而起,这个城市的生长速度远远超过一座活生生的亚马逊丛林。
落入这种境地,我便不得不求助于手机地图,不知是地图的更新速度跟不上建造,还是它对于人类世界真实的细节无能为力,我依然在建筑物的丛林中不断绕圈子,有时候往往是一枚教堂高耸的尖顶拯救了我。
幸运的是,这样的我走遍了大半个地球。
2016年初春,我居住在苏格兰一座有文学渊源的古老城堡里,城堡建在悬崖顶端的一块巨石上,坐在客厅外的花园里,可以俯瞰峭壁间大河奔流而过。
四月里大雪翻飞的某个午后,这个故事的开头偶然闪过我的脑海。
当时与我一同工作的作家朋友们都觉得这个开头很有趣,同为城市动物,这个场景给予每个人一致的熟悉感,尽管我们来自相距很远的不同国度。于是我们紧闭客厅的窗户,燃起壁炉,捧着热茶暖手,坐在一架久未调音的钢琴边,以这个开头为起点,开始玩故事接龙的游戏。
后来这个故事便穿越这个地球世界的许多城市,有了至今仍在不断进展的情节,两位主人公生活在不同作者构建的平行世界里,试图厘清命运的谜团,仿佛我们各自生活的城市也是同一故事不同版本的平行世界。
重新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,我正坐在时速四百多公里的列车上,车厢的窗外是中国初夏的江南烟雨。这样的时速令我不由得再次回想起远在欧洲的朋友们,他们总是抱怨火车太慢,又对人烟稀少的乡野生活乐此不疲。
我正在计划参加一个瑞典项目,今冬明春,会在斯德哥尔摩附近的一座岛屿停留很长时间。有位瑞典的朋友鼓动我去她家看雪,她定居在瑞典中部的高海岸地区,跨年后的二月,正是璀璨的银白世界。为了顺便观赏沿途风景,我打算乘坐火车,她极力劝阻,建议我务必搭乘北欧航空。
火车太慢了,从斯德哥尔摩到高海岸地区,足足五个多小时。要是中国高铁的速度,用不了三小时就能到。她强调了两种速度之间的巨大鸿沟,
但是在慢吞吞才能到达的铁轨那一头,二月晶莹的世界里,有“胖周二节”。在这些令人向往的星期二,每个人都要吃一个很容易导致发胖的甜品,通常是非常美味又让人充满罪恶感的杏仁酱奶油豆蔻面包。
3,
故事中的他,消失在城市中,诱惑他偏离轨道的,是不是早晨面包店新上架的一只杏仁酱奶油豆蔻面包?我很肯定这不是上海的版本。在我出生与成长的这一片高楼丛林中,传奇的时代已然过去,人们的轨道实际而固定,远谈不上理性或感性,他们不过是颇知利害罢了。
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,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间公寓。在现存的所有版本中,唯有这个情节是一致的。我为他感到高兴,这至少证明他找到了出口。
拥有真正的出口是一个好世界的基本标准,正如当电影院里灯光暗下来,安全出口的绿色灯光便在两侧亮起来,看见这个标识,我就觉得分外安心,如果电影不好看,至少我可以选择离场。
生命也是如此,死亡是这个电影院的出口。在读到人类永生的科技文章后,有时候我会忧虑,如果生命没有离场的出口,电影不好看怎么办?有一位网友回答了我两个字:睡觉。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。
故事中的她,起初以为这是他不露声色的斗气,谁让她在那个时候,坚持要他先下楼买一盒避孕套呢?她拿定主意不再理睬他,一天过去了,一周过去了,他寂静无声,床头的手表依然滴答作响,提醒她也许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。
扪心自问,她究竟对他有多少眷恋,这很难说。答案对她更加重要,没有太多凡人能够与不可解释的故事和平相处。
她开始怀疑他出了意外,车祸,绑架,或者想象不到的可怕遭遇。她查问附近的警署,那个周六的早晨极度宁静,没有在册的交通事故或者犯罪事件。
她记得他就职的公司,工作日顺便坐电梯上楼去找他,前台小姐告诉她,他早在半年前就离职,并未留下新公司的联系方式。他的家人并不在这个城市,仅有一位远方表姐。她去拜访这位远方表姐,表姐最后一次得到他的音讯,是他从本城银行汇来的一笔款子,汇款的时间正是他消失的前一天。这令他的失踪看上去更像一场预谋已久的逃离。
那么他为什么偏偏留下这块手表,这会是他留下的线索吗?
这是一块非常体面的手表,乍看有如名品,只是牌子认不出。她比对着字母在网络上搜索,一无所获,这甚至不是一块故意差一个字母的仿版手表。
她打算干脆拆开它看个究竟,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,在漫长的单身生活中,她拥有了大大小小不同型号的工具箱。当她拿出全套最小号的工具,螺丝刀、扳手、锉刀、刷子、锯条……整齐排列摆放在桌沿,在台灯下,她发现那块手表根本没有螺丝,背盖与表面浑然一体,没有任何可以打开的缝隙。
手表的滴答声更加清晰,仿佛在戏弄她的焦灼。她将手表再次翻过来,这一回,她注意到了手表的秒针,它走得稳定而有力,之前她从来没有注意到,它前进的方向并不是顺时针的。
它一直在倒转,一刻不停地逆时针行走,冷静而不动声色地滴答,滴答,滴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