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镜子》创作谈:苏醒在他人的梦中

文,孙未

我一直向往远离这个具体的世界,去隐居,或者去出家,诸如效仿那位十三世纪的修道士,自我放逐去往荒僻之地,照看麻风病人以终老。
或者说,其实我就是一个麻风病人。
这种念头的萦绕,是因为我渐渐知晓的世界与孩童时的猜测大不相同。对于一名独自在图书馆里长大的孩子而言,外面的世界如同水泥浇筑,寸草不生。世人追逐的魔力并不是我认可的翅膀。因此,对于描摹现实,我并没有太大耐心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努力想要成为一名博学的人,我渴望了解真相。结局很悲惨,我从书籍陡峭的山坡上滚落下来,摔得鼻青脸肿。各门学科都不缺自以为通晓世界规律的体系,读得越多,越觉得人类的这种努力不可为。可是我说什么都不愿意变成一个不可知论者。
游走居住于欧洲与美国的许多年里,我间或遇见一些人,一些怪人,与我一样思考着不切实际的问题。一名高空平衡表演者与我谈论他摆脱地球引力的一个瞬间,心灵与万物的共振。一个在斯德哥尔摩白人家庭长大的中国女孩,恐惧看见第二张东方面孔,有如恐惧看到镜中的自己。……他们是我的镜子,他们的疑惑映照着我的困境,他们令我从未放弃诘问自己,我正苏醒在谁人的梦境中?
有很多领悟在理性之外,比言语走得更远,这是我尚未到达的国度。所以我没有试图用故事讲述悟得,这部小说充其量只是一种致敬,对人类。
人类是这样一种生物:面对浩瀚的时间与空间,我们注定老去,注定溃败,注定消亡化为尘埃,然而我们从未放弃为渺小的胜利与荣耀而努力。我们的世界注定不时陷入互相杀戮,然而即便在最残酷的局势中,依然不乏高尚与勇敢的行为,令我们得以信赖人性善好的本色。我们注定无法参透大部分宇宙奥秘,也没有足够长的生命去参透自己的人生,然而一代复一代,这种探求从未停止。
我担心我过于笨拙,也许没有能描摹出其万一。
回想起某年深秋,我住在爱尔兰科克,冷雨不绝,天寒地冻。当地的小说家朋友力邀我去墓地参观。有块墓碑中央伸出一支长鼻子,入土之人是一名政客。另一墓碑上雕刻着腹肌和人鱼线,墓主生前是个胖子,为减肥耗尽毕生努力。长着两只兔子耳朵的墓碑属于一位音乐家,原委不明。还有一墓碑属于某小说家,职业却被写成Whovelist (whore + novelist),故意的错误拼写,据说他写故事热衷于迎合他人口味。
这些冷幽默的碑石都来自于一位墓碑雕刻师的自由发挥。
科克是一个小城,这位墓碑雕刻师认识全城的人,作为老熟人,在职权范围内对远行者们揶揄一番,反正死者也无法抗议。树下的新坟里躺着他自己,墓碑上是接班的墓碑雕刻师为他刻写的一行字:嘿,起来把你自己的碑石雕刻完好不好?
忽然间,世界深呼吸了一回,所有的钢筋水泥之间都有了缝隙。
如果不能苏醒在一只飞鸟的梦中,我想,做一个有趣的墓碑雕刻师也挺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