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,孙未
“大象”是傍晚的云,傍晚一去不返,每个傍晚都不会再回来。
傍晚是我心仪的情人,只有独自一个人的时候,我才与他约会,这是非常私密的约会。
我会查看手机天气预告中日落的时间,但是这基本不怎么作数,等候他需要一个溺爱他的人最大限度的耐心,他敏感多变而情绪化,天知道他何时展露美颜姗姗来迟。在我居住的阿尔卑斯小城,最近两天绵雨转晴好,大约九点左右,他到来了,像是独自浅斟小酌了整整一个下午,天空中的云朵不易觉察地缓缓透出玫瑰色,微醺薄醉,开始在天边雕塑各种画面迷离的希腊神话故事。而我呢,小心翼翼地接近他,用渴慕的目光久久注视他,这番仪式大约一个半小时左右,然后我身处他离开之后留下的黑暗中回忆他的光芒。
人生不同阶段的好几次,我尝试叫上身边的人一起去见他,分享这份时光。“我们一起去看日落吧。”人们总是这么说,但是他们这么说从来都不是为了真正要去看日落。日落依然,只是与别人在一起,我看见的世界迥然不同,什么都看不见,世界变得狭窄了。
上周日的傍晚是欧洲议会选举,保守党和民主党都在丢失选票,绿党和极右势力选票飙升。与我住在同一栋楼的德国大叔急吼吼赶着回家看选举,坐在傍晚的露台上,开着电脑看了整整一晚上,热情费解。屏幕上的电视直播中是各党派代表色的选票柱形图,黑色红色绿色柠檬黄紫色灰色,看上去居然童趣盎然。
德国大叔跟我说起欧洲人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,一个自然是难民问题,是的,他们从人道主义出发接受难民,于是难民带来的问题和危险成为他们首要关心的话题。一个是绿党倡导的生态建设,为了阻止“气候变暖”地球毁灭于人类之手,中学的孩子们都罢学去游行,要坐火车不坐飞机,少吃牛肉,抛弃使用汽油的大型豪车,改用电能小车。
小城中同时有很多难民,大多来自叙利亚。他们唯一关心的是能否获得批准留下来,如果其中有谁审批没通过,就会被送回战火中死于屠杀,他们是这里的“问题和危险”。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淹没太平洋沿岸人类的居住地,这对战争难民们来说是太遥远的问题,他们的子孙会否在这个星球上经历这样的未来,他们没有心力去想,他们甚至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活着,哪里来的子孙。
欧洲有很多素食主义者,不是因为宗教信仰,而是仅仅为了不让动物受到残杀。欧洲这些年出了不少新规,宰杀动物的时候不让动物遭受痛苦,龙虾不能直接扔进沸水里烫死也不能直接活着切开等等。如果戴上眼镜看一下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,处刑者热衷于折磨活生生的人,让被处决者痛苦的过程越长越好。
马斯洛讲人的需求层次理论。有一个叙利亚的姑娘曾经问我,他们同情我的时候,是不是就像同情一只龙虾?或者说,他们更愿意同情一只龙虾,因为龙虾不会给他们造成“问题”,少吃一点罢了。有无可能事实是这样的,他们在本国的战争中像动物一样被屠杀,到了这里以后,他们依然是龙虾。其实对于欧洲而言,战争也仅仅过去了七十年而已,才七十年。
有人说,衰老和死亡是公平的,我看也未必。挪威的朋友天天跟我唠叨,不吃任何煎炒烹炸过度的食物,怕癌症,怕得要命,怕变老,对身体的各种变化敏感得要命,什么不良感受都可以打上“变老”的标签,怕死,连墓地之类的话题都不能提起。人总要死的,嗯,这话也说不得。当日我听那个叙利亚姑娘说过,她觉得癌症是最好的死法,癌症是慢性病,发现之后总有足够长的时间让人做好去死的准备,而且死在床上,何等安逸以及有尊严,好过被炮弹炸得四分五裂,或者在监狱里被慢慢折磨致死,或者被处决,甚至被直播。如果一定要经历死,以及一直在经历对战争中各种死亡方式的恐惧,不如早死,用一个温和体面的方法去死。
那个直播屏幕上人类云集的傍晚暗去之后,我整夜失眠,我在正对星空雪山的卧室里哭了整夜,不知道伤感从何而来,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。
对于那个有些莫名其妙的人类世界而言,时间的丧失实在算不得一件坏事,死亡也不是一件坏事,这些都是平常而优美的事情,或者说是唯一让我觉得安详与自然的事情,万物有时,吃巧克力要记得看保质期。我喜欢番茄根茎的芬芳,傍晚绝望的绚丽,云朵流动的神秘速度。《大象的单行线》是一个想象中最好的结局,人生最值得安慰的事情和最好的祝福莫过于好好去死,从容道别,尽管所有独特的爱总是一去不返,在这里我并不愿意更多地作出虚伪的安慰,假装相信他们还会回来。
有一位很亲密的长辈,她去世的时候,我没有能在她身边陪伴她,没有能好好道别。说起来写故事就是这么一件虚伪的事情,在这个故事里,我实现了自己的心愿,抑或因此遗憾更加不能放下。然而想起来,她的人生最终还算是好好的,我希望我的人生也会是,这在各自的境遇中都已经算是幸运了。人各有境遇不同,无论我是番茄还是龙虾,我相信善用每一份时间,尽力尽心便是光芒。无论我是番茄还是龙虾,我想要做一个给予者,直至最后一分钟。在我暂时还没有什么可以给予的时候,不知道写出一个故事算不算?
2019年6月1日